2007年6月，京東商城啟用新域名360buy.com。

 

這個域名是從我師兄凡石手上倒手出去的，他說有個中關村賣電腦的販子說想嘗試做電子商務，看中這個域名，談了兩次，三萬六千塊買了。

 

那時候京東還剛起步，老劉和他首創的月黑風高在中關村有點兒名氣，在圈外則無人知曉。三五萬收個域名，差不多。凡石趁著這事情來了一趟北京，辦完手續回去的頭一晚請我吃飯，這幾年見面比較少，晚飯連著夜宵一塊吃了。

 

我和他說起早兩年的一個故事，那時候我在潘石屹的公司干活，有天老潘心血來潮說想買域名panshiyi.com-他自己名字拼音的，讓坐我旁邊的網管去辦這事情。

 

“五十萬，老潘說，五十萬封頂，如果對方要價超過這個，就讓他滾蛋。我同事就這么繪聲繪色和我描述的。”

 

“要不了那么多，不過老潘還是財大氣粗，五十萬對他來說就像買個玩具似的。最后多少錢成交的？”凡石舉著啤酒杯說道。

 

“我同事跑到西安，找到搶注了這個域名的小孩，人家戰戰巍巍的舉起五個手指。”

 

“還挺準。”

 

“可不是嘛，我同事心想，這事情好辦了，沒超過老板預算。老板還是英明，雖然是搞房地產的，也精通IT行情。”

 

“你們這些小白領，就會拍馬屁。真成交了？”

 

“我同事剛打算問怎么轉賬。結果那小孩吞吞吐吐說，五千！少一分不賣。”

 

“哈哈哈哈哈！他也不百度一下潘石屹是誰！”凡石笑得差點被酒嗆著。

 

凡石是我的師兄，我大二時候他已經畢業了，不過他一直沒找工作，宅在家里研究他的軟件和服務器。他經常讓我幫他改改軟件界面、設計個網頁什么的，我也向他了解一些平時不太有機會接觸的服務器知識。有時候他賬上錢不夠我都二話不說直接轉給他，他有錢了也會馬上轉回給我，互幫互助，君子之交，平淡如水。

 

他學了很多語言，考了很多證書，做了很多小軟件免費放在網上讓人下載使用。他很單純，從來不會在軟件里藏木馬和后門，網友們在論壇上咨詢的技術問題他都耐心解答，于是他朋友遍天下。作為一個標準的碼農，他也找不到對象，因為他沒工作。

 

他沒打算找工作，他的時間都不夠來搗騰自己喜歡的東西，網友們在共享軟件里捐贈的錢勉強夠他一日三餐，另外他還有獨特的生財之道：炒米。

 

做域名買賣的人，把域名叫做“米”，因為域名諧音為玉米。炒域名就叫做“炒米”，這算是行話。.com最值錢，其他的就算了，.cn自己用著還行，賣不出價。養一個域名每年只需要不到60塊，以他在托管商那兒的高級代理級別，很多只需要30來塊。

 

炒米的人，都愛給自己的網名里加個“米”字來代表專業。“我今天認識了國內最牛逼的行家，叫金米。”凡石和我說，“他手上囤著上萬個米，好幾個一位的，不過只是.cn。但是那也很了不起了。”

 

那是我最后一次見到凡石。瘦瘦的身板，一米八幾的個頭，眼神憨厚，滿臉痘印。

 

我們在五棵松林靜小吃從七點坐到半夜十二點，我和他說著職場上的明爭暗斗，他神氣活現的給我介紹他這些天的成果。

 

“我寫了個小程序，每天下半夜會自動幫我搶注當天失效的米，那些注冊表單都提前錄入好了，網絡通暢的情況下，六毫秒就可以注冊成功！”

 

“那付費沒那么快吧？”

 

“先搶注上，費用半小時內支付成功就可以，那個簡單。關鍵是要先搶上，國內可能沒幾個人有我這么快。”

 

“那些高手應該也是用軟件自動搶吧？”

 

“是的，但是我的算法應該好很多，我研究了一年了，前幾天試驗效果不錯，看中的幾個我都搶到了。”他喝完杯中最后一口，扯了張紙擦了擦嘴。“現在以我手上囤積的米來看，我也算是入了門了，回去也給自己取個帶米字的網名。”

 

關于域名的基本知識，我還是提到一下：如果你注冊了一個域名，你可以在注冊的時候選擇按年付費，可以試驗性的只注一年，當然也可以最多一次付五年十年的錢，不過很少有人這么做，因為多付也沒什么優惠，沒必要壓錢在里面，所以投資性的域名注冊一般只付第一年的注冊費。但是如果在過期之前你忘記續費了，或者是主動想放棄，那么域名會自動由托管商保留一個月，這一個月里你還有優先續費權，時間一過，馬上會放出來公開搶注。炒域名的人會提前查詢到將要過期的域名，選好心儀的，然后在凌晨剛放出來的時候馬上去搶注。他們或者搶了養一段時間再尋找買家，或者搶了之后馬上賣給晚了一步沒搶到的人。當然，大部分時間他們是等待買家按照注冊郵件地址找上門來詢價。

 

一個禮拜之后，凡石在QQ上的名稱變成了“小米.凡石”。這名字起得還是很內斂很低調。他告訴我，他覺得今后生態農業會是一個熱點領域，綠色食品和互聯網的結合肯定也會是個大趨勢。所以他搶了一批植物名字的域名。當然他最鐘愛的還是帶有“米”字的，不過搶不到，只好花了幾萬塊從別人那兒收了兩個拼音的，小米(xiaomi.com)和糯米(nuomi.com)。

 

“賣360buy那點錢都花在買這兩個上面了。先養著吧，等過幾年傳統行業的土鱉們醒悟了，要用互聯網來賣小米稻谷和糯米粽子什么的，我這域名就翻好幾番了。”

 

“最近股市不錯，你的股票怎么樣了？我都全倉了。”

 

“我都賣了，全用來買米。股市有點虛高，都6000點了，還是兌現出來好，你也趁早賣了吧，免得套牢。”

 

“我等幾個月再賣吧，還有奧運會呢，應該沒問題吧。”

 

2007年冬天，南方暴雪，百年不遇。

 

過年前幾天，凡石打電話給我，聲音很虛弱，很奇怪，一般他只會上QQ和我說話，極少電話。他說今年天氣異常，導致他胸肺隔膜有點問題，在醫院住幾天，讓我幫他買一塊無線上網卡帶回去，要能支持移動Edge網的。那時候還沒有3G網絡。

 

“我手上四千多個域名，有一些還是我高價收回來的，每天都得維護一下續個費什么的，不然掉了就可惜了。你早兩天回來吧？都靠你了。淘寶上買的話物流都太慢了。怎么就沒有一個真正做得好物流的電商？買我360buy的那個京東看著還行，但是規模還是太小了，覆蓋不了全國，我看沒戲。”

 

掛了電話之后沒過幾分鐘，他又打了過來，接起來卻不是他的聲音。

 

“我是凡石的姐姐。”電話那頭顯得氣氛很緊張。“剛才他打給你什么事情？”

 

“讓我過兩天從北京帶一塊上網卡。”我滿心疑惑，但是這些直說無妨。“他怎么了？沒什么大事吧？”

 

“你不用買了，他扛不到你回來了。謝謝你。”

 

我大腦瞬間一片空白，我當然愿意相信這只是個笑話，但是對方沙啞的聲音聽著一點都不可能好笑。

 

“你如果方便，最好明后天就回來。”他姐姐告訴我，上周他在家突然暈倒，送到醫院檢查發現是白血病晚期，最多還能活一周時間。家人都沒敢告訴他真相，只是讓他安心休息養病。“他常提到你名字，有些事情也許他只會和你說。能趕回來就盡量吧。”

 

換做是我，我寧愿知道最殘酷的真相，也要由我自己來支配最后的時間。

 

我買了第二天的機票，這是我第一次毫不猶豫買全價機票，結果所有飛往南方的航班都因為暴雪而取消了。新聞里說京廣線因為暴雪癱瘓，火車都停在河南湖北兩天了，一包泡面賣五十塊，一個鹵蛋賣三十塊。上證指數從6124點之后一直往下砸，但是大家都相信中國奧運年的經濟不會有問題。

 

我花了兩倍高價買到了兩天后的Z字頭火車票。我在軟臥上鋪翻來覆去一晚上沒睡著，但是又仿佛做了很多夢，背上盜汗，上衣都潮了。半夜躺著嘗試撥凡石的號碼，也一直是關機。這一趟就像開往北歐的奇妙之旅，窗外也都不是我熟悉的景色，只有一片雪白。火車穿過寒冰極凍的中原大地，在清晨到達那個潮濕陰冷的城市。

 

我打上車趕去醫院，半路接到了他同學的電話，于是讓司機調頭去殯儀館。

 

凡石躺在白布下面，安詳微笑著，他一米八幾，身型瘦弱，白布沒能蓋好他的腳，腳尖緊緊交錯挨著，指甲沒有修整，皮膚蒼白，看著就很冷。他沒有單位領導來致悼詞，他沒有女朋友來送別。

 

簡短的追悼會后，我擠上他同學的一輛車，幾個人跟著靈車送去火葬場，起初大家都沉默不語，直到有人提到他的域名們。

 

沒有任何人知道他的域名管理軟件的密碼，包括他的家人。他也沒寫在任何地方，因為他不知道自己會停止呼吸。那四千多個域名就無主的活在網絡上，為網絡導航吸取流量，等待最長一年零一個月之后失效過期，繼而被另一個技術高超的人幾十塊搶注，然后待價而沽。

 

收音機里傳來張楚的歌聲，我讓副駕的朋友把音量調大一點。于是張楚干癟的聲音回蕩在我們身邊，我們又沉默了下來。

 

“沒人知道我們去哪，

 

你要寂寞就來參加。

 

你還年輕，他們老了，

 

你想表現自己吧。

 

盡管不能心花怒放，

 

嘿嘿嘿！別沮喪，

 

就當我們只是去送葬……”

 

太陽也出來了，積雪開始融化，我搖下車窗，讓新鮮空氣匯進車內。道路上到處都是濕漉漉的雪水流淌，車身上混著泥土和灰塵，顯得格外骯臟。這場暴雪給中國帶來不小影響，在過年前一天便都消失無蹤。A股直線往下，一蹶不振，我的錢都放在中石油大套餐里，但是好歹我有時間等下一個牛市。

 

我一直沒有把他從我QQ上刪除，雖然頭像永遠不會再點亮，但我偶爾登錄上QQ，還是能在最顯著的位置看到“小米.凡石”在微笑著。他的一切消失殆盡，他的母親和姐姐依舊清貧。而我試著及時行樂，不留遺憾，不為物質所牽絆，我不看A股，不計算機票折扣，沒有再坐過京廣線火車，我不再續費我那幾個二位三位的cn短域名，只留著自己名字的域名用作個人博客。

 

2010年初，小米公司成立，啟用域名xiaomi.com。

 

2010年年中，人人網旗下團購網站糯米網上線，啟用nuomi.com。

 

2013年3月，京東啟用新域名jd.com，360buy.com仍保留。次年中，京東于納斯達克上市，市值逾300億美元，當之無愧的中國最大B2C電商。

 

2014年4月，小米公司斥資360萬美元購得兩位域名mi.com，折合2244萬余人民幣。同年底，小米公司完成新一輪融資，估值約450億美元。

 

2014年底，上證指數重回3000點，直沖4000點。

 

轉載于豆瓣，作者：ML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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